再聊刷机学

文丨学经济家

在说正事之前,先推荐这个网址收藏:http://ally.sh/headsalon,海德沙龙刷机包,辉格几百篇文章的一个小集合,这是我最重要的刷机指引。

其实早该写一篇引导性的长文,方便多数新读者避坑。根据近一年来的交流,我对星球读者的大致画像是:年龄中位数约35岁,学历中位数略低于硕士,各行业都有,私募公募、金融地产IT的偏多,知识储备够工作使用的,只是在拓展和比较多个框架时,想节省时间或者找到同好(也可能就是有钱任性…),这样好,可以比较简略跳跃一些。

1)刷机图个啥

在以前的刷机文章里提过,我们无法改变过去,比如祖传的基因和起跑线,过往经历达成的当下的格局状态。但有可能稍稍改变将来,比如追求成功大约是在网格中上升一步,幸福则是自己认知不那么频繁过热死机,行动更富勇气和责任,与周边紧密同伴沟通信任无碍等等。刷机对这些的帮助是相当间接的,应该排在行动和运气之后。

辉格早年曾有一个比喻,分成“经济驾驶”和“经济解释”。前者是宣称我有一艘大船通往幸福彼岸,快上船吧晚了就没票了。后者像是研究海图、洋流和气像、船舶结构与内燃机,您自己的船自己开。毫无疑问我更偏向后者,但比他话痨多了,看见许多人总是掉坑就忍不住吐槽。

回想去年的各种吐槽,做个简单归类整理吧,吃透之后以后自己可以躲开一些容易死机甚至自带木马的认知程序。

2)首先是避开那些有意忽略“行为主体”的说法。

我讲过多次国家计委那个“铁券丹书”的段子,来自李剑阁回忆桂世镛的一个讲话。计委逻辑就是典型的缺失行为主体,只有数据和物。比如,中国人喝不起易拉罐(当时外汇太少而薄铝板要进口),更不能普及空调(哪来那么多铜用于电机、铜管和输电线?哪有钱建那么多电厂?电厂配套的煤和运煤铁路呢?),至于家用汽车,来申请立项的都是脑残神经病,最好是在计委门口立个铁牌写上永不批准不再讨论。

这整个思路里,就没有“人”的行动,比如“利润驱动的投资会自动创造需求同时积累资本,因为买地的钱和雇人的钱会变成地主和工人的储蓄和消费”这种常识,是没有容身之地的。至于几乎所有官僚都会故意管制保持短缺(这样别人不得不来求他们、才会感觉像是人而不是螺丝钉)这种深层机制,他们不是不懂甚至玩的很溜,但不说。至于那些递折子时故意忽略、并假设执行官僚都全心全意的,大多非蠢即坏,要尽量避开,能踩就踩。

西方经济学好一些,但值得吐槽的也很多,比如有人认为“零准备金率会导致货币无限增发,QE会导致大幅通胀”,因果链条里也缺了“人”。现实中,准备金率很高的时候确实形成了束缚,银行会想尽各种办法对付、绕过。然而这道绳子解除、QE给银行塞满钱之后,这时银行的行为就变了,更操心坏账或者客户不肯来借钱(经济冷的时候,企业家不会因为利率为零就大幅扩张);或者经济热的时候发愁怎么让股东掏腰包补充股本;或者头疼政客官员的各种瞎管制(比如美国国会、住建部和司法部,曾迫使金融机构给穷人发放房贷),当然具体个人更多思考的是职位升迁和奖金。

这其实符合常识,你被绳子捆着的时候也是各种挣脱,但绳子割断后,就会因为饿而找吃的,担心夜里冷去找毛毯。这和物理定律非常不一样,但很多人习惯了单一数学逻辑才算科学,才算逻辑,曲线要推到底。如果你说,人们会因为绳子勒紧而挣扎,过会儿又说绳子不管用啦他们会因为饥饿或者寒冷而挣扎,他们就会说你不科学,不逻辑,毫无章法。

3)思考对象是人类行为时,要避开对物理科学范式的迷信。

物理科学的研究对象是非进化物,特性亘古不变。氢气、纯水或者电流的那些特质,在一万年前和现在,或者在美国和埃及,都一样。研究者们之间的观点差异也很小,几百个埃及的中国的日本的美国的物理学者凑在一起,对同一研究对象或者理论的看法也几乎一致(用哲学黑话是“主体间无关性”很显著),你不管相信谁,差别也不那么大。

但研究进化物、适应物的科学,就没法按照这个标准来做。别说人了,就是狗的行为,也会因为品种、幼时或老龄、野外或家养、饥饿或饱腹时、独处或竞争时,表现大为不同,就不能简单套用研究氢气、不锈钢、天体运动的范式。至于更复杂的人类个体行为,群体行为,语言、货币、道德、法律等规则的生效失效扩散演化,也试图套用物理式的认知模型,那就更荒谬了。

然而理论的“大一统”的诱惑实在太大了,特别是法德俄日中的思想界。一个简单的检验方式,如果某类理论试图切分并限定人群的“性质”或者“本质”,然后再据此开始推演,类似于“人民是正义的所以如何如何”、“资产阶级是剥削的所以如何如何”、“美国是民主的所以如何如何”,其句式以及隐含逻辑的结构,都与“铜是导电的所以如何如何”很相似。

社科讨论里如果频繁出现这种句式,先赋以单一和静态特性再推导结果,那最好是绕着走。

英语圈的底色就好的多,马尔萨斯、达尔文和亚当斯密这三位,引入并普及了竞争、进化的框架,就不容易产生对大一统社科理论的执着和迷信。个人夸张一点的说,从启蒙运动以来,法德俄意日中的思想家大多都在水面以下,从伏尔泰尼采黑格尔到萨特哈贝马斯等等欧陆大哲,价值不如从英文世界翻译搬运的小贩。

对于习惯大一统范式的读者而言,切换过来相当痛苦。感觉太乱太累、茫无头绪、效率太低,想回到舒适圈去。但这是没办法的事,当你意识到预测天气需要大气物理学时,不能因为大气物理学不熟悉,就坚持使用牛顿力学推演,甚至寻找雷公电母“理论”的改进余地。

认知模块就像应用程序簇,要面向对象(对物理的;对生物的;对人们个体内部各组织各器官的;对于个体不同时期比如幼时、青春期、老年期的;对人类群体比如家族的、社区的、商业的、学术的、政府的;对人际之间的道德、伦理、沟通、等规则或协议;对群体之间的竞争、协作和共生,乃至抽象的自进化物比如语言、观念、货币、文化等,以及这些研究对象在不同的场景碰到不同的刺激和挑战时的反应),要适应硬件(算力有限),要适应操作系统(最底层还是整数或浮点运算),要适应周边单机(不能搞得自闭、周围人给你白眼),等等。

所以,怎么挑选学问,也是一门学问了。需要过滤,排除,精选,不求甚解糊弄过去等需要严肃决策时知道怎么补。因为时间和算力有限。

4)大脑硬件的限制

人类大脑最突出的是可塑性。在更早的聊及刷机的文章中做过比喻,刚出生时都是半成品,文明人、罪犯、食人族、红卫兵、圣战者,你我,还有你我的宝宝,出生时几乎没什么区别。不同的文明网络中每年出生的那几百几千万人,基本由其20岁前的预装所决定。国内从50后到00后经历过三代操作系统:前两代过度强调阶级斗争(兵蚁)、社会主义建设者(工蚁),能挣脱预装的比例很低。因为动物本能是到青春期以后好奇心和探索冲动大幅下降– 部落时代没那么多可学的,成年了还各种乱尝试、乱挑战通常意味着死的更快。

其次大脑的算力是有限的。理论上完全理解大脑自身都不可能,幻想能精确计算和预测的话简直是想用苹果手机算出大海里每个水分子的状态,但完全不解释推算预测又不可行。所以好的框架和分工,能在算力和时间有限的条件下,相对合理的简化、归类和勾连,同时放弃的精度相对少,这种框架和分工,价值巨大。其实社会也是这么运转的,普通人做饭不需要懂得有机化学,开车不需要懂得内燃机,小孩有父母、社区和教会传授和矫正就能摸索着与人相处,反倒是法国让所有学生苦读哲学伦理试图培训成完美公民的方式,挺神经病的。

另一个限制就是大脑的端口有限。几十万年来,人脑只进化到能同时紧密协作六七个人(够协调家庭成员和共同打猎了),真正熟悉的一百四五十个(邓巴数),再多就得标签化、程序化的应对了。这不仅约束了组织形态(一个营指挥三个连而不是三十个,到50个州时就很难管理而只能协调),还影响了社会形态(利益相关经过多层传导后变得无关痛痒。个体的抱怨不幸乃至饥馑只有直接上级能看到,隔三级后就只是一个数字了)。

还有一个特性就是自我加权。别人的功劳没我的大,痛苦没我的深。估计80%的人认为自己驾驶技术或者道德感超过社会平均数,是家庭/团队中付出较多的那个。包括学者也是,有坏人向那些合写论文的学者们询问“你觉得对论文贡献了多少百分比”,结果加起来的平均数是140%。各种学术流派也类似,能广泛传播流行的,大多都擅长自夸。

说这些硬件特性呢,可以帮助扫描并排除一些理论,不像用理论矫正理论那么耗神上火。下面举例的时候会用到。

5)结构性宏观是什么?

我先试着给常见的经济学按照“行为主体”分几个圈子吧,就是研究者和赞助者大概都是什么人、有哪些约束、隐藏着哪些倾向,这么来分类。似乎很少有人这么做过。

微观和宏观经济学。公立大学经济学院的根基。初级教材呢要兼顾讲授和考试方便,中高级教材和研究呢更偏重圈子内炫技。读者如果不吃学术饭的话,没必要投入,看一本入门教材原理就可以,而且宏观部分连原理也是只看不信为好。

第二类是金融学、投资学和管理学。商学院的根基。比前者好太多了,毕竟不能帮学生适应社会并赚钱的话就会被抛弃。个人很推荐那些一流商学院使用的入门教材,比如投资、管理、金融市场、价值评估、兼并收购、组织行为、市场营销,挑两三本过一遍,数学不行可以先糊弄着跳过去,花一两分精力获得别人五六分见识(不代表功力)也是赚的。定期扫描一些大师著作、企业传记、期刊杂志、论文摘要,照着自己感兴趣又不累的深度和广度来,就更好。

第三类是制度经济学圈。这是一个大的分支,和法律相关的(比如波斯纳他们),和政治、组织相关的,比如奥尔森、诺斯、涂洛克、威尔逊等关于集体行动、公共选择、政府机构等的研究,为后面组织行为学的观察提供了大量工具,在国内尤其值得推广。

第四类是发展经济学圈,或者转轨经济学,就是穷国怎么变富。早期主流极其糟糕贻害无穷(基本上是计划经济学的近亲),以前曾经吐槽过。负责援助的官僚机构,其实不介意对方继续贫穷,学者官员们才有长期饭票,类似于联合国难民署希望巴勒斯坦持续难民状态五百年。制度经济学兴起后,发展经济学才好看些。世界银行内部反水的学者(伊斯特利)、穷国学者(秘鲁的德索托,孟加拉的尤努斯等)的,通常比美国学院派值得推荐。

第五类是央行经济学圈。个人认为,央行帮偏爱的信用货币理论比主流宏观经济学的框架和范式好太多了,天差地别。只是根据信用货币理论,央行目标不应该是通胀和就业,而应该是解除官员政客对货币和大类金融资产的胡乱干预(但联储显然不愿牵扯政治斗争,从这个角度看敢发声的徐忠和孙国峰等属于一流央行学者)。

其他的大众容易接触的经济学内容里,我个人喜欢来钱的、反水的、跨界的。比如索维尔,原本是黑人进步青年,进了劳工部后发现,同事们知道最低工资不对但部里1/3的编制是利用这个找茬的你不能让同事们没饭吃,这才猛醒。那些与心理、进化、生物、行为、历史关联的研究也非常有趣。对那些完成KPI的内容不太感冒(比如机构首席要给客户发声,媒体要给读者解惑),对发在媒体上对政策批评的、赞美的、涂抹的、递刀的也不太感冒,“政府怎么都是错,同行图样图森破”的奥派呢,我很推荐反管制相关的案例,其余很多不认同的。

读者们处于这些声音的包围之中,如果停留在媒体化碎片化的层级,很可能十几年也进展有限。跨过媒体碎片层级呢,又很容易掉进传播和重复最广的,也需要鉴别。

举例来说,日本人更容易把经济腾飞归功于产业政策、勤劳节俭、劳资和谐等日本特色,忽略对外开放、产权私有、民营竞争这三个更基础的因素。当时没做到这三条的苏联东欧中国、印度拉美非洲都表现极差,把通道和机会让给了他们独享。但说出实话“只要肯搭市场全球化列车不自己走路的都很好,特不特色不重要”,那受众多半没什么共鸣、不愿传播,结果大多数人的认知就不够客观和准确,对国运判断就相对盲目些,也看不到管制放开、土地自由、风险投资等的重要性。呼吁这些的声音就没什么反响,何况还会让很多既得利益不爽,至少吃公立大学饭的学者们会心有顾忌。

啰嗦了这么久,大概可以说说“结构性宏观”是个啥了。主流的宏观研究者关注的是GDP增长率、杠杆率、利率汇率、股指债市大宗商品、CPI和PMI、非农就业等等指标,如果你不是管理较多资金且重视短期波动的话,深研这些很不合算。而结构性宏观则试图理解结构和循环(政府税费、银行系统、实业-雇佣部门、持有-收益部门、居民等),关注投资收益率和风险(影响企业家行为);关注行业限制放开的政策红利;关注人口(尤其是教育、基建、技术、开放、金融下沉等卷入和赋能的有效人口);关注债务、现金流和投资意愿在各部门(生产者群体、食租者群体、投资者群体等)之间的共生或者起落,以及上述因素之间的传导,等等。

当然对于多数人深研这些也是不合算的,除非在自己的行业和小团队里已站住脚、游刃有余了,否则是毛手毛脚的新开一条道未必是好事。

6)组织行为学是什么?

官僚机构或者公司组织里,很多行为是深受约束的,身不由己。你不情愿也多半是换个人依旧干下去,或者换你上去可能比他干的还出格。可是一直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来,就从MBA课程里偷了这个名字用。组织的行为不像个体行为那么千变万化,有一定的可解释性和可预测性,对于理解那些反个体直觉、反个体情感的决策很有帮助,不那么迷惑、不那么空耗算力,屏幕上的小圈圈不停的转。

组织行为学在国内最大问题是惨遭无视,每派学说都比它知名的多。传统儒家法家道家都不怎么讲这个,当代人经常使用“忠奸善恶/孙子兵法/民心向背/历史阶段论/阶级斗争论/思想启蒙论/地理决定论/制度决定论/文化决定论”等,我看来看去感觉组织的重要性被过于低估了。

熟悉组织行为学时,首要避开的仍然是错用“行为主体”,最常见的就是使用“政府”一词囊括之。用错词真是很可怕的,比如有些青年使用“我”和“世界”两个词进行思考,就容易把自己看的太重(和世界相提并论嘛),或者怨气太重(“世界”对我很不公),把身边的朋友当作“世界的一小部分”(而非与自己同等的个体)予以忽视,这样就越来越钻牛角尖。

同理,笼统用“政府”指代地方三十几个省市几千个县级政府、中央六七十个部级下数上千个司局,是首要之错,根据我们前面“大脑端口有限”的说法,其实没人能知道全部细节,让普通人不爽的具体细节大多是官僚自动机的结果而非一盘大旗的图谋。与其当作单一行为主体,不如当作一个场子,几大联盟数百只球队赛队数万名个体在抢分。想想美国民主党不惜放入移民、制造失业和补贴也要赢得选举;旧日本陆军乐于刺杀首相、宁可海军全灭(明知随后会导致陆军全灭)也不肯把抢来的石油拨给海军…就会知道想象成单一行为主体会错的多离谱。

其二常犯的错误是基于自身意向、好恶和焦虑所限定的视角,而非设身处地的视角。比如你认为公办教育和医疗是为国民好(官员们也这么想,特别是两个加起来约10万亿的行业,校长院长都能由他们而非股东和社区代表任免),奖励非洲留学生是一盘大棋(也可能是教育部国际司需要在工作报告中有两句亮点证明国际司不是摆设),某社论表示即将采取那些大动作(也可能是撰写小组好久没出稿了需要些新句子新词),某地又抓网约车意味着政策即将收紧(也可能是当地运管经费包干缺钱了,非垂直管理的上级基本上是替他们挨骂的,反正不经当地市长动不了他们的人事奖惩)。

其三常犯的错误是静态定性,没有进化视角。比如古代没发明借贷记账法难以精确建账、信息传达并返回需要一两个月、士卒和官员随从的生活依赖当地财政和官员个人而非政府统一转到银行卡,那么他们的博弈策略往现在套用时,就得仔细修正约束条件后再看是否还适用。甚至过二三十年就要推倒重来,比如明治维新元老们活跃时日本的几次重大决策都极有分寸,而从一战后就愚蠢短视的惨不忍睹,因为元老们有足够的自信和权威,不像后来官僚们宁可扭曲延误国策,也不愿被同僚排挤、舆论讨伐而出局。

太多无法一一列举了,等跟着案例讨论吧。我的看法是,社科知识更适合判例法和陪审团模式,共同发现互相补漏。而不是有位全知全能的编成法典、你背熟就可以通判,真要那样的话,金融学和管理学博士们教授们早把富豪榜和CEO位子占完了。

7)最后再次提醒,刷机不能解决哪些问题。

前面说过,刷机能减少但并不会完全消除过热死机和误判;能提供容易理解但不那么精准的海图帮助驾驶,对掌舵技巧帮助有限更主要靠自己练习,至于提供破冰装甲、巨大动力、充足燃料、完美搭档什么的就更无能为力了。所以在星球简介里注明,不要期待回答短线、行情、个股、理财、买房、情感等具体答案,那会让您失望的,也会让我不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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