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上海的人/郭楠

关于上海最初的印象只是吃。
小孩子没有地域的概念。上海,只知道是一座城市,是“轮船出海,打一座城市”的谜底。
你父亲宠你,给你买乐口福和大白兔奶糖,你忘记了他有没有说过是上海的。毕竟对于小孩子来说,喝的便是喝的,糖就是糖。乐口福的味道你也早已经忘记了,只记得有一次你父亲出差,怕你的乐口福喝完了,买了让公司里的司机帮忙送到家里。他将筒递过来的时候说:“福口乐。”你母亲接了过去笑着说“谢谢了啊,还麻烦你跑了一趟”。你小声纠正的时候,你母亲瞪了你一眼。

你记得小时候你母亲爱吃凤尾鱼罐头。你并不爱吃,却一直记得罐头打开来,满满一盒鱼挤在里面的样子。文学作品里形容挤得像沙丁鱼罐头,你每次想的却是凤尾鱼,里面还填有小小的籽。你居然一直都不知道凤尾鱼罐头是上海产的。
或许总有些人要等到了一定的年龄,才会真正记得父母爱吃什么。后来你到上海的时候看见超市里有卖的,才想起你母亲好像爱吃这个东西,电话里问你母亲,要不要带一些上海的凤尾鱼罐头?你母亲说,不用了,楼下超市多少年前就有的卖了,况且罐头这东西家里人也不吃了,还是多吃点新鲜蔬菜吧。

小时候你听你母亲说过,哪几件衣服,哪几双皮鞋是从上海带来的。
“还有你的那双小红皮鞋?你不记得了?”你母亲在电话里说,“你小时候可臭美了,听见我的皮鞋走路哒哒响,非要让我们在你的皮鞋后跟上按上两个大头钉……那时候的上海,谁去,大家都让给带衣服带皮鞋,还有钢笔……还有怀你的时候吃的益民食品厂出的筒装饼干,其实就是饼干,但那个时候就仿佛吃上了很好的东西,上海带来的……还从上海买棉袄罩衫,罩在自己做的棉袄外面的,妈有一件缀着麦穗一样的花边的裙子,你小的时候我还经常穿,你不记得了?”
你确实不记得了,也不太愿意去回想,你父母年轻时的样子。

高一的时候你在你家附近的一家书店里从书架上拿出一本张爱玲的小说,信手翻了两页,然后就站在那里看,看累了就靠在书架上,后来你终于决定把那一套四本的《张爱玲全集》买回去。你身上没有那么多钱,回家拿了钱,又再跑去买。看得放不下,上数学课的时候还偷偷地压在课桌底下看。看到《十八春》里面写世钧在上海弄堂里曼桢家的楼梯上,怕碰了炉子。你一抬头看着周围正在听讲的同学,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那套《张爱玲全集》后来跟着你一起出了国,封皮都卷了起来,原本压死在封面上薄薄的那层塑料皮居然都和纸张脱离了,有时候你想再读读,放在枕头旁边,窸窸窣窣的。

在国外的时候你想吃火锅,去超市里买午餐肉回来切成薄片烫着吃。梅林午餐肉有时很不好打开,小小的铁舌头,钥匙嵌不进去,有时候嵌进去了就断了,需要你用菜刀砰砰砰地砍开。
超市里还有卖一种Tulip牌的午餐肉,你买过一次,分量大,吃起来肉的感觉多一些,而且很容易打开。但是你还是买梅林的,梅林的是午餐肉,就算摆在国外卖,也还是午餐肉,和小时候你父母带你去野餐时买的切成片夹在面包里的,读书时早餐里和鸡蛋一起煎的,大学时在小吃街上吃麻辣烫时烫进去的午餐肉味道一模一样。Tulip的是luncheon meat。

在国外的时候周围人和你说关于上海和上海人的事情——上海发展得很快,上海女人很会打扮,也很厉害。这个厉害包含了多少不能说又说不出的意思。然而厉害不厉害,又不关你的事。你身边并没有上海人,也不需要和美丽厉害的上海女人斗智斗勇。这些,和你读到的,印象中的上海完全没有任何的关系,你只是听过就算了。
有朋友约你放假的时候去上海看看。你说,上海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另外一个大城市吗?有限的年假用来去别的地方玩,这对于你来说,实在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那时你所有的假期都要攒起来用来回家。

公司想要派你到上海的分公司,和你商量空降的事情。你想,离家近了。

到上海的第一顿饭,是公司的同事给你接风,自然是请吃上海菜。殊不知你想吃的其实是川菜,辣而油,这些在国外都没有。上海菜的甜,虽然是中国菜,但是仿佛隔了一层,抚慰不了你那渴望重油重味的胃。
同事们选在淮海路上一间楼层很高的餐厅,点了一桌子的上海菜,你其实没有顾上吃。你光是记那些新同事的中文名字英文名字都记不过来了,又忙着和同事碰杯喝酒讲那么以后就请你们多多关照关照啦……
没有人问你想吃什么,大概想着你第一次到上海,不会点。一直到服务生上来问要什么主食的时候,你的同事将菜单推到你面前来,要不然你看看?想吃什么?这里的蟹粉生煎很出名的,当然上海小笼也不错。
你这时才有机会翻了一下菜单。你对包子没有什么兴趣,上海小笼在国外也吃过,倒是你无意中翻到菜单的前面有一道菜,你想了想,说:“那么来一个烤麸吧?”
“烤麸是凉菜。”服务员将点菜机顶在腰间冷冰冰地对着你说。
同事们也都愣了愣。哪里有饭吃完了倒还要加凉菜的道理。有几个同事脸上略微有些尴尬,请人吃饭而客人没有吃饱反倒要点凉菜,在他们眼里恐怕是很不体面的事情。
你也跟着尴尬了起来,就好像开会的时候你无意中讲了一句冒犯所有人的话。
倒是一个同事替你解了围。“凉菜就凉菜吧。这道凉菜是有些甜的,算是甜品吧。”
你笑出了声,仿佛刚刚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尽管脸上是皮笑肉不笑的尴尬,然后你很快地将菜单递给其他人,让他们点主食。
在国外呆久了的人,回国总是会有点二的。你听见同事小声地说。他们以为你没听见。
你从小耳朵就很好。

点四鲜烤麸当然是有原因的。
小时候你父亲曾经买过四鲜烤麸罐头,打开来倒出来算是一道凉菜,你非常爱吃,最爱吃里面黑而软的木耳,其次是笋……那种甜而咸的味道,和你的家乡菜十分不同。那么多年没有想起来过的东西,你一看到菜单上的那道菜名,小时候家里那张圆圆的八仙桌上刚刚开了罐头倒出来的四鲜烤麸就摆在那儿,亮晶晶的。
烤麸上来了。你夹了一筷子木耳,又挑了一筷子笋,再吃了一块烤麸,慢慢嚼了咽下去,自觉这时才仿佛依稀有了一点小时候的味道。其实——你早已经不记得小时候的烤麸到底是什么味道了。
原来烤麸是上海菜。你心里想。居然以前一直不知道,只知道是小时候曾经吃过的东西,后来不吃了,也再没有听说过。
那一碟装盘精美的烤麸你的同事几乎没有怎么碰,可能想着你要吃,又或者因为大家都在吃主食。
其实不太好吃,而且你已经吃饱了。你想着自己刚才怎么就非要点这道菜?在大家都吃饱了的时候……
你就着剩下的酒,一个人将这一小盘堆得高高的甜而油的四鲜烤麸都吃了下去。
外面明明是上海的夜景,已经回国了的你忽然感觉到一些乡愁,然而又不是想家,你也说不清楚。
和新同事一起说笑了一阵,这阵淡淡的莫名其妙的乡愁也就散了。

从餐厅出来。你惊讶于淮海路上繁华的夜景,惊讶于行人中那么些时髦的男女,还有老外的数量。一辆玛莎拉蒂跑车正从街上轰鸣而过。你有些恍惚,你到底是在哪里?或许这就是国际大都市?
你不是没有去过国际大都市,却从来没有一个地方像上海这样给你一种如此生机勃勃的感觉。那些你去过的国际大都市,都成熟淡然,就是一座城市,上海却充满了劲道道的人味,这个城市带着一身浓重的人味以惊人的速度和繁华向前飞奔着,你微微感慨——上海。
后来你才知道,这种惊叹,不止是你,你的那些来上海出差的国外的同事、同学也都有过。从高架上看着繁华的上海夜景,仿佛能够看得到这座城市有力强劲的心跳,整座城市就像被包在一个透明的心脏里。这个巨大的压在这座城市之外的心脏有力地扩张、跳动着。让第一次见到它的人,总会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的,带着一点尴尬掩饰着自己的瞠目结舌。
一个骑着助动车的男人在路上冲着,对着正走的好好的你和你的同事很不客气地喊:“酿开!酿开!”
怎么能这样。你小声说。你的声音被制止行人在人行灯亮起之前过马路的尖锐的哨声掩盖了。
到了人行灯亮起的时候,你们又被转弯的车辆卡在路中间。国际化大都市。你的一个比你回国早的同事笑着说。

刚到上海的你住在浦东碧云国际社区。因为离公司近。
你那个小区里外国人太多,拖家带口,基本都是在周围公司上班的,所以号称国际社区。建筑风格是欧式的小别墅,一座又一座的教堂,宽大而且人少车少的街道。天好的时候,你看见那所国际学校的草坪上都是小洋孩在踢着足球,这些让你常常觉得自己不是生活在国内。你记得找房子的时候,那个上海的中介微微一笑对你说,当然,这里是国际社区。
你在住所附近的Market Place超市买东西,冷冷清清,商品以进口的东西居多。仿佛各个国家的商品都有一些。一开始你以为这里的菜一定卖得很贵,结账的时候你才发现其实蔬菜卖得并不贵,至少比你住的小区不远处的那个小菜场卖得要便宜。
离开超市的时候,在一堆中文英文贴着的各种告示,求租、出租、教学广告中,你看见墙上贴着两张用英文写着的寻狗启事。

后来你找到了一家本地小超市,挤在一群老太太中间挑着散装青菜,一个老太太跟你说上海话,你听不懂,猜测她在告诉你什么样的比较好,帮子大,还是帮子小,又或是帮子长,短?还没有等你猜测出来,那老太太将一棵青菜外面的两片生了些焦黄的叶子嚓嚓撕掉,放进你手里的塑料袋里。

你的同事带你去的都是地标性的地方,吃饭喝酒,上来的菜单印着中英文对照的菜名,而有些则干脆只有英文。
你觉得上海这座城市非常疏离,就好像从环球金融中心楼上的餐厅往下望一样。你知道那是上海,就在那里,但是,你隔着那么远距离的空气接近不了。你坐电梯下来了,你还是接近不了。
上海人又喜欢和你讲上海话。出租车上,购物中心,办事的时候,接电话的时候……你起了点抵触,因为你听不懂。
说到上海人排外,你觉得这坚持和外地人讲上海话便是一例。一旦起了抵触,更难融进去了。你开始表达你的不满,你坐在黄浦江旁边的那个酒店顶楼的酒吧里,对着那个用一种不以为然的调调跟你说我们没有中文酒水单的服务生说,但是你们这里的客人好像并不都是外国人。你坚持和那些坚持对着你不断说上海话的人讲普通话。你除了没完没了的工作、频繁的出差,就是在上海找卖家乡菜的馆子。
其实被转到上海工作,对你来说,不过是从一个异乡到了另外一个异乡。

有一个朋友来上海,想让你带着他到处看看,你这才发现,原来你出国的次数比去浦西的次数还要多。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你忽然有点自怜,那么辛苦,那一次又一次的长途飞行和奔波,况且你又有点晕机,每次飞机降落的时候手里总捏着呕吐袋,即便没有呕吐,捏着也是心安的。
站在浦西繁华嘈杂的路口,你拿着地图站在朋友身旁,好像两个游客。

带朋友去城隍庙,你们站在南翔小笼包店外排队,前面有日本的记者拿着刚刚买到的小笼包对着摄像机举起来,一口咬下去,然后说些什么。你微微把头转开,觉得自己根本就是一个游客,排在一堆游客的后面。
你买了点城隍庙的五香豆给朋友,顺带送了一个笑话。是小时候你父亲讲给你听的,别人问老外五香豆好不好吃,老外说好吃是好吃,可惜就是核太大了。
你又带朋友去新天地。到了新天地你的朋友笑话你,我从国外回来你带我来看这些。你说,真不好意思,我对上海不熟悉。当时其实你没有任何不好意思的意思。

路过“屋里厢”,你们决定上去看看。
里面人很少,你走进一间旧上海布置的屋子里,愣了愣,忽然之间,你年少时读过的张爱玲的小说瞬间立体了起来。这房间是阴雨天里殷宝滟和罗潜之读书的房间,窗户上家茵的贴着晾干的手帕才刚刚收起来,金槐脸上散发出来的清冷的牙膏气味还在这房间里……外面的上海瞬间无声地分崩离析,然后摧枯拉朽地退回到了存在于你少年的认知里的上海,《散戏》里的南宫婳在外面正要去静安寺路海格路……
那些都是你年少时喜爱的,反反复复读过的小说。在这一瞬间,在被老外填满的新天地里,在那专门给游客看的“屋里厢”里,你却第一次觉得,上海这座城市很亲切。
新上海的繁华光鲜,对你来说,像是出差时入住的五星级酒店,大同小异,公式化的豪华气派中满是游人过客要对其充分利用然后离开的淡漠,然而这一瞬间的上海,却像是你借住在亲戚家,半旧的被子褥子里泛着仿佛有些熟悉的味道,明明知道不是自己的,却十分亲切。
上海。你想。

你开始找自己在上海的朋友。你记得大学时的老同学还是有两个在上海的。

你请她吃饭叙旧。她迟了一个小时才到,一顿饭手机不停,讲到一半问服务员有没有充电器,可不可以借她充一下,哪怕是五分钟也好。
她告诉你,上海这个地方,她刚来的时候就和人拼租房子,一个小房子里住了好几个女的。生活就是两点一线,上班,回住的地方。为了省钱,乘火车回家都混的票,那么远的路程,大部分时间都是站着的。
你知道吗?她笑着对你说。那时候别人说大上海大上海,我还想,鬼啊,上海哪里大,不就是这么大吗?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因为那时的我基本上没有离开过我生活工作的那个区,原来上海有那么大。
拚命省下来的加上父母给的钱,她付了一间小房子的首期,然后再找人分租自己的房子。你知道吗?她说,一段时间以后我看见小区门口房产中介那里贴的那些买卖房子的信息,房价涨了。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慢慢地开始做和房子相关的产业。
这些话,都是她在一个又一个电话的间隔之中讲出来的。快要吃完的时候,她问你,你在国外这么多年,一定有些积蓄,要不要投资房子?上海的房地产市场会很好的,肯定会赚钱。我做了有几年了,你把钱交给我,就不用管了,我帮你买进卖出,或者放租出去,你不要小看我这个加盟店,我们可以找到很好的老外租客。公司帮忙租下来的,两万一个月的房租呢。
你想说国外的消费高,其实你没有攒下什么钱来,但是你抬头看了看她,不知道为什么,又不说了。她等了一会儿,等不到你的回答,刚要说什么,这时她的电话又响了。你默默地买了单。走的时候她在不断响着的电话铃中快速地跟你说,你考虑考虑我的提议,上海这个地方,遍地都是机会,大上海大上海,果然没错。

另一个老同学嫁给了上海人。你们聊得来,一如大学的时候。后来老同学的聚会变成了家庭联谊。她是四川人,大家一起吃川菜,她上海的老公吩咐服务员多加些辣子,不辣不给钱。菜上来了以后辣得吓人,她老公笑说厨师一定在后面一边猛加辣椒一边说“不辣不给钱?龟儿子!辣不死你”。
渐渐地她老公的各种朋友也加了进来,都是上海人,彼此说上海话,跟外地人说普通话。
他们带你去吃生煎,排骨年糕,真正好吃而且不用排队的小笼包。你吃得不亦乐乎,叫了单档还要把百叶包换成油面筋,这样你便有了两个油面筋。
等彼此熟了,你和上海人讨论上海人的排外——明明知道我听不懂,还非要坚持说上海话。你对着他们抱怨。
一个上海人说有一次他在地铁上不小心撞了另外一个上海人一下。他用普通话说了一句对不起。那个上海人用上海话骂他外地人……他骂回去——外地人哪能啦?就是有侬各种宁,乃上海宁额台才坍光了,发音噶勿标准,刚阿刚勿里起。
再后来,又一次,你坐出租车,那个出租车司机讲起普通话来居然有很重的北方口音。你多聊了两句,问他为什么有些上海的出租车司机老是跟外地乘客讲上海话。开口讲上海话你理解,方言嘛,但是别人已经用普通话回答了,怎么还继续讲上海话呢?
那司机笑笑说,你得谅解他们,有些年纪比较大的老司机,年轻的时候根本不说普通话,老了更讲不好。讲得不好么,索性就不讲。现在的司机比以前普通话好多了,但他们还是愿意说上海话,因为他们生活的社区还是说上海话的,开一天车很累,说上海话他们觉得轻松。
你看着车窗外上海的街景,忽然有一点不好意思。或者不是不好意思,而是另外一种情绪,只不过,你不愿意承认。

你有一个朋友是明星。上海人,在国外发展,早已是家喻户晓的艺人。他回上海办事,顺道约你吃饭。
那时你对上海已经熟悉了一些,找了一家老饭店请他吃上海菜。你酱鸭油爆虾不断地点,见他没有够了的意思,直觉得实在是吃不完了,才停了下来,看看他,够吗?他说“够了够了,再加一个炒鳝糊吧”。你刚想要跟服务生说,他已经用上海话向服务生点着炒鳝糊了。听到他流利地道的上海话,你才想起他是土生土长的上海人。在这之前,你从来没有听他说过上海话,况且他定居国外也已经十几年了。
点了一桌子的菜。明明吃不完,再加炒鳝糊。服务生说了一句,可能吃不完吧。他忙说要不然换掉哪一个菜。但是你了解,他本不是铺张浪费的人,又在节食,为了上镜好看。你知道他一直在吃减肥药的,他曾经跟你抱怨过减肥药让他心跳加快,晚上睡不着,而且不想吃任何东西。减肥本就是很艰难的事情,他又是艺人,需要格外的瘦,连米饭都要数着粒吃,何况这许多油腻的东西,这次怕是想念家乡菜想得狠了。你了解,因为以前你每次回到家乡吃第一顿饭的时候也是这样。你忙说,不用换,不用换,我们慢慢吃慢慢聊,你难得这几天不用上镜,那么多吃点吧。
炒鳝糊上来的时候泛着一点热气,你尝了一口,他也尝了一口。好吃。他说。但是比我小时候吃的要甜。你也觉得太甜了,又油,顺着他的话就势喝了一口热茶。
聊着聊着就变成了全是他在说。王安忆的小说《长恨歌》改编的电影里蛋黄炒饭蛋白敷脸的场景,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但是老上海人是会这么做……《收获》和《上海文学》是我爷爷那一代就在看的期刊……你知不知道红房子西餐厅重新开业的时候有一帮老头老太太去吃,他们都可以用流利的英文点菜……小时候我生病,我母亲拿着一个东西到我床边说我给你吃个东西,放了一小块到我嘴里,其实就是一小块黄油,什么也没有,就一小块黄油。我妈问我,好吃吗?等我说了好吃,我妈才说,这个过去上海人叫“白脱”……你身后的这个地方,其实我小时候就是在这一带长大的,现在这里连小时候的一点点的痕迹都没有了,全部是楼……
他受过严格的演艺训练,科班出身。你听着他用标准的带点京腔的普通话不断说着上海的事情,觉得微微有些古怪。
不知不觉之间,满桌子的菜竟然都被吃光了,那盘太甜的炒鳝糊被吃得干干净净。
吃完了饭,又找地方喝茶。你一路带着他走着,介绍说这间餐厅很有特色,再过去一点那间咖啡店很别致……讲到一半,你忽然想起来,其实他才是上海人。而现在却是你在给他介绍上海。你有些尴尬,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继续讲下去,回头看一眼,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你说,啊……其实你才是上海人……他说没关系没关系,然后看了看四周的街道店铺,又再说一遍,没关系。
于是你继续介绍,他跟在你身后走在繁华嘈杂的上海街头,像一个来观光的游客,一个说上海话的,生长在上海的游客。

上海这个地方,你渐渐地熟悉了起来,朋友也多了。
你很喜欢天平路上那家上海餐厅,经常约了朋友去那边吃上海菜。
那天去的时候下雨,一桌子人围在二楼的圆桌旁点菜。
在座的上海人少,外地人多。不知道怎么的,有人开始讨论上海人跟外地人说上海话的事情,怕也是新来的。坐在你旁边的朋友跟你说,现在我走在街上,听见那些小孩子讲上海话都想哭,那哪里是上海话。我母亲那一代说的还是真正的上海话,到了我这一代,已经有些变了,可能将来到了我儿子那一代,就没有真正的上海人了。
没有真正的上海人了?你吃了一吓。
在我们这一代小时候,上海基本上没有什么外地人,就算有,也是外地的亲戚来。大包小包的来,但一样也是大包小包的回去。随着年纪的增长,社会上的外地人越来越多,开始是民工,造成了一些上海人对外地人的印象,再然后,来的人知识层次、社会地位越来越高,和上海原有的外地人的感觉起了冲突,再加上上海产业调整,大量中年人下岗,又有大量的外地劳动力进入,造成本地人待业,外地人上岗。换了谁,也不可能将心态很快地调整过来吧?他看着你,似乎有点咄咄逼人了。
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抬起头看着其他的朋友。红烧肉要点吧?还有蟹粉粉皮肯定要点啦?有人拿着菜单问。
你点点头,和其他人一起表示赞同。对。要的。要的。你连声说。
餐厅小而人满,点菜的人报着菜名。
那个坐在你旁边的朋友说,以后将是新一代的上海市人,或者叫生活在上海的人。
你愣了愣。脱口而出,如果真那样,那多可惜。
可惜?朋友意外地看了看你。
你眨了眨眼睛,想要解释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你看见雨点打在窗玻璃上,星星点点的像是蟹粉粉皮醋里的姜丁,又像是油爆虾白瓷盘子旁的油星。你想你是饿了。
你觉得可惜吗?你的朋友又问。
你不说话,想着应该怎么解释你的那种感觉,你已经习惯了历史沉淀在上海人骨子里的那点优越感,习惯了有外地人在场的时候,上海人与上海人之间忽然说起上海话来的那一点心领神会的共识,尽管他们彼此也是第一次见面,习惯了上海人那种海派的作风和派头,习惯了所有的这一切。而且,你不希望这一切有任何的改变。这样,大家便可以说,上海人。
正想着,那个上海的男服务生端了一盘子菜过来,对着你们一桌子人用普通话说,蟹粉粉皮。
你没有看你的那个朋友,却只把眼睛盯着那盘蟹粉粉皮,似乎这样,便可以将他等待你回答的注意力转到这盘散发着蟹肉蟹黄香味的粉皮上去。
大家都忙着吃这新上来的热菜。

你也夹了一筷子,又用勺子舀了一点醋和姜丁淋上去,放进嘴里。
“还是那么的好吃。”你对坐在你旁边的朋友说。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 2010年5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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