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时代的诗与人-谢宣城

by 张定浩

1.安得同携手

从前读《红楼梦》,最爱“芦雪庵联诗”那一回。看他一群人热热闹闹,联句,咏诗,制谜,忙迫得好似山间流水,却又无比安闲,晓得自己是在没有尽头的悠悠岁月里,可以中途离开,去栊翠庵不慌不忙地折一枝红梅。

读谢眺的诗,也有这样悠悠岁月的感受。他是浊它世贵公子,外边的君臣屠戮铁骑呼啸,到了他这里都有如潮打空城,可以不管不问,“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谢眺的悲欢愁绝,同样只关乎相知和别离,却又不是痛断肝肠的,而是能够呈现出无比平静的姿态,仿佛置身周而复始的时间荒野,一切终有重新来过的那天。

比如《怀故人》:

芳洲有杜若,可以慰佳期。
望望忽超远,何由见所思?
我行未千里,山川已间之。
离居方岁月,故人不在兹。
清风动帘夜,孤月照窗时。
安得同携手,酌酒赋新诗。

整首诗没有什么生字僻典,颜之推引沈约的话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易识字,易读诵”,谢朓完全契合,难怪沈约那么佩服他,而这样的“三易”仿佛从胸臆自然流出,如小儿女说平常话,其实却是百炼钢化作绕指柔,是把个人心灵置入《楚辞》和《十九首》作者心灵中间,“不断消灭自己个性”的结果。它产生的效果是奇妙的,那些看似陈旧不堪的言语,被重新组织之后依旧具有不灭的生气,反倒是“清风动帘夜,孤月照窗时”二句,虽然在当时的确属于作者个人崭新的创造,如今看起来却终归略显俗气。

我喜欢反复阅读“安得同携手,酌酒赋新诗”这两句,因为可以想到陶渊明的“安得促席,说彼平生”。前阵子看见一篇怀人文章,把“安得促席”错写成了“安得促膝”,我就在想那被怀念的人是否会从地下跳起来,因为她对文字和空间实在都是敏感的,大概忍受不了膝盖与膝盖的碰触。

想起有一次朋友匆匆忙忙路过此地,约定见面的时间其实就是一起去机场的时间。我也不知道带点什么礼物才好,最终是去食品商店买了袋自己喜欢吃的散装零食,想她在飞机上可以借此打发时间。去机场的磁悬浮开得很快,遂也一路听她飞快地谈论诗歌和彼此都认识的人,又提到当代文艺衰落与否的问题,我说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她说,意义还是有一点的就是无论什么答案,你自己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到了机场,时间还有一些,我们并排站在门外边抽烟,是冬天的夜晚,风很大,有拖着旅行箱的人流不断从身旁涌过,我又听她在大风里讲单位里好笑的故事,和目前自己的生活。

“酌酒赋新诗”其实只是一场不能企及的梦,就和“说彼平生”一样,因为前面都有“安得”两个字中国古诗里充满了这样的梦,以至于我们最后都心安理得,认为它绝对不可以实现。

2.澄江静如练

在文字尚且不够丰盛的年代,每一个汉字都曾经是一个小小的生命体,从它们身上,我们的思想和文学得以滋长。回过头来,这些思想和文学又润泽这些汉字,让它们得以逃避被我们遗弃的命运。像树木变成森林,森林又养育其中的树木。每个得以活下来的汉字,就像那些古老的树木,都承担着太多的奥秘。繁体至简体,只是形的变迁,它会丧失掉一些奥秘但不会全都丢掉。

诗歌其实就是关于文字的奥秘。它唤醒一些文字,同时也唤醒在无知中使用这些文字的我们。《说文》里有“静”字,段玉裁的注里讲,“采色详审得其宜谓之静。考工记言画缋之事是也。分布五色,疏密有章,则虽绚烂之极,而无泱涊不鲜,是曰静。人心审度得宜,一言一事必求理义之必然,则虽鲧劳之极而无纷乱,亦曰静”。这个意思,要比它在现代汉语中的意思丰厚,原来旧时所谓的安静与平静,都要有绚烂和复杂作为底子才好,因为“静”字中尚且还有一个“争”字,它是要在世间的绚烂和复杂中奋力争来的。这当然很难,所以才有“桃花难画,因要画得它静”的讲法,也就好比维特根斯坦面对G.E.摩尔孩子般单纯时的不以为然,因为那“不是一个人后天为之拼争的单纯,而是出自先天的免于诱惑”。

《诗经》中也有“静言思之”的句子,讲的也是一个平凡的人如何努力地调伏其心,这样的努力,并不预支一个美好的未来,只教人认清自己的命运,就像观看镜子里的命运,也正是这样的观看,最终让一个人成为诗人。

“澄江静如练”也是如此。

“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因为李白的夸赞,这句五言遂成为谢朓最有名的句子。“静”字古本又作“净”,明清诗话中为这两个字谁是谁非聚讼纷纭,其实已失古意。近世以来,“澄江静如练”或被解释成“江水平静得像白练一样”,或被解释成江水仿佛一条明净的白绸”,看似分歧丛生,其实都是操持着现代汉语思维来臆测古典文心,把原本“吞吐日月,摘摄星辰”的句子,硬生生糟蹋成小学生初学明喻时的作文。

要明白“澄江静如练”的好处,且不说联系全篇或作者身世,至少,也要把它和上句放在一起才行。“余霞散成绮”,勾勒的原本是一幅动态的场景,“散”是动作,“散成绮”为典型的暗喻,“静如练”作为对句,自当严丝合缝,这一点,深谙声律、于字句千锤百炼的谢眺,如何会搞错?

“静”字如前所述,本是一个颇具动态的词,正与“散”对应;至于“如”字,更不能望文生义成现代汉语中的“如同”,它在《说文》中的本义是“从随”,段注“凡有所往曰如”,恰与上句的“成”字相应;“练”是白色丝绢,与彩色的“绮”相对应,而这白色,不是凭空而来,它由所有可见的光彩汇合而成。

那些真正目睹过江边日落的人知道,越是清澄的江水越会将满天霞光如镜子般反射出来,“分布五色,疏密有章,则虽绚烂之极,而无洪涊不鲜,是曰静”而那最终静静的能够涵容五色的颜色,是白色。像切好的诗人那样,谢朓所做的,只是唤醒了那些在字典中日益干涩枯瘦的汉字,叫它们在无限奔腾的江水中复活。如果说“余霞散成绮”堪比人世间可以目睹的绚烂繁华,那么,“澄江静如练”其实只是一种存在于心底的相信,相信存在一个更为阔大圆满的宇宙,在那里,一切都不会被毁灭,一切只是从水面静静消失。

3.别后能相思

谢朓有两首写给江水曹的诗,朋友喜欢其中的《送江水曹还远馆》,“高馆临荒途,清川带长陌。上有流思人,怀旧望归客。塘边草杂红,树际花犹白日暮有重城,何由尽离席”,说是因为“它平淡,一处地点到另一处跳跃得这样轻快,一个视角到另一个转换得这样自如”,至于我,似乎更喜欢另外一首《与江水曹至滨干戏》,因为它的徘徊不前。

山中上芳月,故人清樽赏。
远山翠百重,迥流映千丈。
花枝聚如雪,芜丝散犹网。
别后能相思,何嗟异封壤。

前六句构成六幅画面,两两对应,己与彼,远山与迴流,聚与散,视角反复摇摆,仔细读进去,有点像是一个人静静坐在那里聆听斯坦·盖兹演绎艾灵顿公爵的名曲 It don’t mean a thing, if it ain’t got that swing,身体微微左右晃动,像是轻快的,其实却有些忧郁,如同所有爵士乐都有的忧郁那样,因为并不能真的飞起来。

但我前几天在杭州九溪玩,山里石子路硌脚难行,我的还不到三周岁的小女孩不耐烦走路,对我讲,爸爸,我们一起飞吧,说完就扇动两只小手蹦蹦跳跳地冲到了前面,她就这么带领我们飞了一路所以我喜欢“别后能相思”中的“能”这个字它让前面所有摇摆忧郁的诗意转换成一种真正的轻盈,让相思这件辛苦平常的事情变得焕然一新,变得无比令人期待,它无比纯净简单,就像小孩子的飞翔,是扑闪着双手就可以做到的事情。与之相比,此后王勃脍炙人口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不过是成年人的强自振作罢了。

至于江水曹,其实就是江祐,《南齐书》里有他的本传。他是后戚出身,明帝时贵为重臣,和谢过从甚密大约是早年同在竞陵王幕府之时,日后东昏失德,朝事昏乱,谢眺被构陷下狱至死,却也和江祐有直接关系。沈约《伤谢》:“岂言陵霜质,忽随人事往。”历史里的人事,往往与诗歌中不同,在诗歌中最终留下的总是一些瞬间,而人世间值得珍视的,也不过就是一些瞬间。

4.大江流日夜

谢朓工于发端,“大江流日夜”是其千古名句,但它的好,又并非“清晨登陇首”或“明月照积雪”般的“皆由直寻”,而是自有其千锤百炼的匠心在。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面对江水奔腾不息,平常而直截的表达,当是“大江日夜流”,如此或也能成为好句,但却不成其为谢朓。

《管锥编》“庄公六年”一节,谈语言中时间概念与空间概念的相互牵连与转换,相当精彩,“时间体验,难落言诠,故著语每假空间以示之,强将无广袤者说成有幅度,若往年、来年、前朝、后兮、远世、近代之类,莫非以空间概念用于时间关系,各国语文皆然”,又如“无疆”、“往往”,本义都是空间概念后世全用于时间,浑然不觉。在这一节中,作者亦举了很多后世诗词中“假空间以示时间”的技巧,然而这样的技巧,可以鉴赏,却不可以效仿,因它已被用惯,失去了最初的新鲜和弹性。

与通常“假空间以示时间”的文法不同,“大江流日夜”的历久弥新,缘自诗人放弃比喻,转而把原本处于不同维度、无法并列的两样东西,即时间和空间,强行并置,让它们相互映照。诺斯洛普·弗莱《伟大的代码》:“所有的词语结构都既有倾向集中的也有倾向分散的方面,我们可以把倾向集中的方面称为它们的文学方面。”而能够发明词语结构之间的这种集中倾向的,是诗人。于是,有着明确方向永远不能回头的江水,仿佛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流进了无尽循环的时间转轮之中,那江水不像要通向海洋,而像要通向鸿蒙初生的宇宙。

这起调寥天孤出,有不知今夕何夕的空茫,但随后的“客心悲未央”,把我们又猛力拉回人世,仿佛见到旧时山水画中那个立在扁舟上的人,芥子般微小,又弥天弥地,是在江水之上漂泊的空间之客,亦是时间的客人。

有一年冬天,我带了本朱维基译的《神曲》回老家看,《神曲》中,“天堂篇”比“地狱篇”更有力量我也是这次才发现。我在随身的本子上抄了很多其中的句子,比如,“你要闭口不说,让岁月流去”(第九歌);又比如,“因为我见过玫瑰树,整个冬天/满身荆棘,坚硬而不许人触碰,/后来却开出朵朵诱人的鲜花”(第十三歌)。与“地狱篇”的凄婉柔情相比,“天堂篇”的基调是简单、庄重、坚定又清晰,某些时候后者更能够给人以安慰。“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也是这样,在中国诗中,这样的悲无穷无尽,但在其最好的时候,却不是悲伤和悲哀,而是悲悯的,宛如和神朗然相对。

5.春物方骀荡

外面的雪下得真好看。尤其从我所在的二楼阳台看出去。

看出去其实是一个院子,有一大块草地,前阵子刚刚翻过土,细小的衰草被一律掉转脸庞,俯向泥土,现在还有些湿土未被雪覆盖,所以白一块黑一块。草地边有几棵小香樟,还绿着叶子,同样绿着的还有一株桂树。不过,香樟的常绿和桂树不同,它的叶子并非一直不落,只是要等春天新叶长成之后,才会悄悄掉下,所以给人以错觉。这错觉,隶属于时间,又让我想起博尔赫斯在谈论时间时引用过的话一颗苹果要么还在树上,要么已经落地,并不存在一个中间状态。如同我们的生活,或者过去,或者还未来临,没有一个纯粹的现在。无数的人、事以及看不见的微粒,在悄无声息地更新我们的身体,就像香樟的树叶。

其实草地的对面还有一棵斜斜的、光秃秃的银杏。小时做植物标本时就爱收集银杏叶,因它的形状特别,几乎永远都不会和其他树叶混淆,又有化石的古意,显得很厉害的样子。我特别喜欢秋日里银杏叶子的颜色,那几乎是一种婴儿般的嫩黄,或者鹅黄。这样的颜色,大多是属于春天的,但银杏就是有力量让暮秋也沾染上赤子的气息。

那院子里的雪还是下着,细密又坚决,只是在快落地时略有惊慌,遂有些许翻腾,也只是瞬间的事。看久了,就如同电影胶片的快速倒带,那雪点竞是可以织成一片幕布的,因为背着街道的缘故,更显得无声无息,犹如默片。这个可以静静承受落雪的院子,是我每次上班时坐在桌前就能够看到的院子。办公室里,爬山虎的落叶把小阳台的门都堵上了,门开,就会挤进来几片。我也不舍得扫。我记得它们夏天时映绿整个房间的样子,以及秋日里金黄如老虎的样子。

古人也是要上班的。记得朋友文章里写过白居易的《直中书省》,“丝纶阁下文章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她说小时候在《千家诗》里读到,“到现在也还不忘记,觉得很是寂寞”。寂寞和乏味,大约是上班族的常态,不过我在谢眺的诗里面读到另外一首《直中书省》,却是一番华丽明净,我很想背给朋友听,就像我很想把我上班的这个院子也讲给人听。

“朋情以郁陶,春物方骀荡。”在这个落雪的冬日,我开始想念春天。

附录

1.《直中书省》

紫殿肃阴阴,彤庭赫弘敞。
风动万年枝,日华承露掌。
玲珑结绮钱,深沈映朱网。
红药当阶翻,苍苔依砌上。
兹言翔凤池,鸣佩多清响。
信美非吾室,中园思偃仰。
朋情以郁陶,春物方骀荡。
安得凌风翰,聊恣山泉赏。

2.《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徒念关山近,终知返路长。
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苍苍。
引领见京室,宫雉正相望。
金波丽鳷鹊,玉绳低建章。
驱车鼎门外,思见昭丘阳。
驰晖不可接,何况隔两乡?
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
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
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高翔。

3.《晚登三山还望京邑》

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
白日丽飞甍,参差皆可见。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
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
去矣方滞淫,怀哉罢欢宴。
佳期怅何许,泪下如流霰。
有情知望乡,谁能鬒不变?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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